狐貍的故事我已經一個人住了很久。

　　我的家在樹林邊，是淡灰石板蓋成的小屋。前后都爬滿了青藤，結著珊瑚豆一樣的，小小的淡綠果實。四季總不凋謝，但也不開花。

　　我沒有鄰居，也沒有朋友。

　　我的天空總是陰的，但是每個晚上都會有月亮。

　　大大的，黃黃的，象一盞油燈一樣的圓月亮，掛在我頭頂的樹林上。看上去，像是伸長了手臂，就能摸到的樣子。

　　但我從來沒有試過，因為可能它很燙，也可能是冰冷的。

　　我只是有時坐在門前，倚著門檻看月亮，看很久很久，久到好像我心里都印上了一個圓圓的金黃印子。

　　有一次，因為下了很多天的雨，天空浸得太濕太濕了，低低地垂了下來，垂到了我的頭上，我輕輕地觸摸了一下。

　　原來，我的天空，是用粗糙的灰色帆布做的，滴著水。

　　這樣的天空，大概可以用很久很久，也不損壞吧。

　　天空漸漸地干了，象一頂帳篷一樣，又升高了。

　　雨停下來的那天，我站在樹林里看著天空。曾經那么近那么近、近得可以摸到的天空，會不會送給我一條彩虹呢?

　　等了又等，等了很多天，一直等到下一個雨季，也沒有盼望的彩虹。

　　使我不快樂的事情，還有很多。

　　我想有油畫一樣青翠的叢林，還想有水彩顏色的窗簾和床單，但是，我只有灰色帆布做的天空，和暗綠燈芯絨做的青苔草地。

　　涼涼的雨日夜下個不停。門前的小溪水會漂褪顏色，洗過的衣服，都褪成了深深淺淺的，半透明的灰色、白色和褐色，從前的事就越來越模糊。

　　我已經忘記了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，也記不清究竟過了多少日子。

　　我每天都坐在窗邊，望著灰色的天空和不遠處、象畫布上一片棕黃顏料的小樹林。

　　在我小小的世界里，最美麗的是那只狐貍。

　　第一次在樹林中看見那只狐貍，我非常驚喜。

　　那是一個早晨，我發現樹林里的一棵樹倒下了。

　　在殘留下來的樹樁上，坐著一只金紅色的狐貍。

　　我不敢相信它是真的，我以為，它是從樹心里生長出來的。

　　年輕的樹是綠色的，年老的樹，是褐色的，而這只狐貍，比全部的樹都要好看。

　　但是，我馬上就明白了，這只狐貍與月亮、與天空、與樹木都不一樣。它不喜歡別人碰它。它輕輕一跳，就躲開了我。在不遠的地方坐下來，梳理自己美麗的皮毛，我失望地看著它。

　　它卻只看著那棵倒下來的樹。

　　“喂，”它忽然問我，“你知道這棵樹是怎么死的嗎?”

　　我就仔細地看了倒下的樹干，和留下來的樹墩。

　　原來，這棵樹太老了。它的樹心，已經慢慢變空。最后，輕輕的一陣風，就吹倒了它。

　　“不是輕輕的風。是我早上從這里跑過，碰到了它。也許是尾巴掃了一下，我記不得了。”

　　“如果我不跑這一條路，就好了。”

　　“不是的，”我很熱切地想安慰狐貍，“它已經很老了，如果你不碰它，它也會倒下的。再說，樹還有很多呢。”

　　狐貍不高興地看了看我：“可是，這是我的樹林。”

　　它好像再也不想停留，象一陣風似的跑開了。我根本不能追上它。

　　“你常常經過這里嗎?為什么我沒有見過你?”我在后面喊。

　　那以后，我開始每天悄悄地守候狐貍了。

　　看見狐貍經過的時候，我總是很快樂。

　　它有琥珀般的眼睛和剪紙一樣的玲瓏身姿。

　　狐貍很驕傲，每次都要我先和它說話。不然，它會像樹葉里漏下的光斑一樣，還來不及看清，就倏地跑遠了。

　　我站在門前看它的背影，覺得它是一個小小的仙人。

　　清晨和黃昏，我都靜靜地諦聽。最靜最靜的時候，才聽得到狐貍跑在落葉上，沙沙的腳步聲。

　　但是，狐貍不喜歡和我親近。

　　我仔細收集了很多落葉，放在月亮下曬干，做成了蓬松的、有秋天樹林氣味的枕頭。

　　下一個黃昏，我抱著枕頭，等在狐貍經過的路上。

　　狐貍不感興趣地看了一眼：“這是什么?”

　　“是，是樹葉做的枕頭。送給你的禮物。”

　　“可我是這樣睡覺的。”

　　狐貍的尾巴象毛毯一樣在身上繞了一圈，又馬上解開了。

　　“可是，可是，”我不知該怎么辦才好，“這是朋友的禮物呀。”

　　“我不愿意跟女孩子成為朋友。你不能和我一起在曠野上奔跑，我也不愿意待在屋子里。”

　　我傷心地站在林間小徑上。

　　“如果你沒有事，我要走了。”狐貍抖一抖耳朵說。

　　“還有一件事，”我問狐貍：“上次你說，這樹林是你的。”

　　“那，這里的事情，你懂得嗎?”

　　“我忘了關于自己的事。你知道怎么才能想起來嗎?”

　　狐貍認真地想了想，金黃的透明瞳孔象松脂一樣晶瑩，慢慢地轉動著。

　　它的表情像是回到了久遠之前。

　　“不，我也不知道。也許下次能想出來，就告訴你。”

　　再見到狐貍的時候，我趕緊問它：“你想起來了嗎?”

　　“不過，你的名字，我已經想出來了。”

　　“你的名字就是‘你’，就象我的名字就是‘我’一樣。

　　“這算什么名字?”我又難過又生氣。

　　“怎么了?”狐貍看來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做了戲弄人的事情：“這里只有你一個女孩子，也只有我一只狐貍。所以你就是‘你’，也不會和別的女孩子分不清楚。不是很好嗎?”

　　我向小石屋跑去，把狐貍扔在身后。

　　不再等待狐貍的日子，變得格外漫長。

　　有時，黃昏就淅淅瀝瀝地下雨了，一直到深夜還沒有停。這樣的晚上，帆布天空因為濕透了水，顯得格外悲傷些。

　　也有幾次，我向窗外望去，恰好看見了狐貍那火紅火紅的尾巴，在褐色和淡黃色的林間跳動著，漸漸消失在遠方。

　　不知為什么，我覺得月亮越來越黯淡了。而且，一天比一天升起得晚。

　　這樣下去，會不會終于有一天，月亮不出來了呢?

　　最開始，是燈心絨草地上結起了薄薄的白霜。

　　后來，是小溪水中，竟然有漂浮的薄冰了。

　　我還象以前一樣，在溪水里洗衣服，可是，沒有想到水象針扎一樣涼。

　　“哎呀!”我失聲叫起來，不小心打翻了裝衣服的籃子。

　　我眼睜睜地看著我的衣服，隨著溪水流遠了。

　　晚上，狐貍為我送回了其中的一件。

　　它的樣子，就像那天碰倒了老樹一樣，非常沮喪。

　　“我在小溪下游偶然看見了。”

　　“謝謝你，”我又說，“天氣太冷了……”

　　“是因為月亮壞了。月亮也是能發熱的。”

　　那天晚上，狐貍沒有走，和我一起看著天空。

　　平時出月亮的那一角，不知什么時候釘上了一個補丁。

　　“因為磨損的緣故……”狐貍說。

　　“那，以后還有月亮嗎?”

　　后來，望著沒有月亮的天空，狐貍講了自己的故事。

　　“狐貍的世界，是寂寞的世界。”

　　“有些狐貍，活得比人類還要長，那就更加寂寞了。”

　　“這里的溪水，那里的溪水。這里的樹林，那里的樹林。這里的狐貍，那里的狐貍。都沒有什么不一樣。”

　　“在狐貍的夢里，也仍然夢見自己是狐貍。”

　　“很久以前，我在山坡上見過一個來畫畫的女孩子。她畫的，就是樹林、小溪水和秋天。”

　　“我在樹后悄悄地看著她。我想，她大概喜歡住在這樣的地方吧。”

　　“而我，想做一個和別的狐貍都不一樣的夢。”

　　“比如說，我想讓灰色的帆布做天空，讓暗綠的燈芯絨做青苔。玻璃珠一樣的雨，日日夜夜落在門前。黃昏來得很早，秋季很漫長。我在曠野里奔跑，女孩子坐在她的窗邊。

　　“而那個女孩，就是你呀。

　　“你不過是我夢里的人。”

　　狐貍端坐在我身邊說道。

　　“那以后，又過了多久，我是不知道的。狐貍不會計算時間。”

　　“這么悲傷的世界，原來是你夢見的嗎?這樣的天空和溪水，還有我……?”

　　.狐貍點點頭：“夢里的顏色，是這樣的呀。”

　　“我不愿意留在這里。”

　　脫口而出的話，把我自己也嚇了一跳。

　　“我不是狐貍。已經不喜歡這樣寂寞的世界了。”

　　“而且，你也不肯做我的朋友。”

　　“如果這是你的夢，就讓我離開吧。”

　　狐貍目不轉睛地看著我。

　　“其實，要回去，是很容易的。”最后，它終于說。

　　“夢里的東西是看不清楚的。如果你用心地看，盯住它看，它就像水銀顆粒一樣慢慢地消失了。再也不會出現。所以，只要你有一面鏡子，就可以從夢中醒來了。”

　　“那，怎樣才能找到鏡子?”我問。

　　“要利用月亮。”狐貍說。

　　“嗯。要等到冬天最冷的夜晚，樹枝都凍成銀色的玻璃那種夜晚，月光最皎潔的時候，就可以取一面鏡子。”

　　“可是，月亮已經沒有了，怎么辦呢?”

　　我覺得自己的眼淚馬上就要掉下來了。我把臉埋在手心里。

　　等我抬起頭的時候，狐貍已經一聲不響地走了。

　　那以后的很多天，我都沒有見到狐貍。

　　一天夜里，窗外忽然有了一種銀白的光亮，我隔著窗子，看見狐貍銜著一枚很大的月亮，站在低低的山坡上。

　　我打開門，跑到它身邊。

　　狐貍把月亮放在地上，好像很累的樣子。它的皮毛上沾著很多枯草葉。

　　“是借來的。只能用一個晚上……”

　　這個夜晚，借來的月光似乎都凍住了。

　　狐貍一動不動地坐在林間空地上，面前放著一塊圓石片，月光靜靜地照在上面，石頭似乎越來越皎潔。

　　我在自己的小屋里看著天上明凈的月亮。窗子也上了銀霜。

　　樹林里的樹真的一點一點地，變得通體透明了，好象伸出手就能折斷。

　　越來越多的月光被吸引到圓石上了。

　　不知什么時候，我睡著了。

　　砰砰的敲門聲驚醒了我。是狐貍送來了那塊圓石。

　　石頭已經完全鍍上了一層銀，變得很輕盈，好像隨時都想要回到天上去。

　　我把它緊緊地抱在胸前。

　　“這是最好的月光的鏡子。”

　　我想了很久，才問狐貍：“你以后，還要做些什么樣的夢呢?”

　　“不知道。也許象別的狐貍一樣，做些秋天和山坡、草地的夢吧。我還沒有想好。”

　　“總之，我不再做有女孩子的夢了。”

　　“其實不做夢也很好。”

　　狐貍不再說了，直盯盯地看著遠方。

　　“那，我要走了。”我說。

　　狐貍臉上并沒有露出不舍得的表情。

　　我鼓起勇氣問：“讓我抱抱你，可以嗎?”

　　狐貍笑起來，可真是好看。它瞇起眼睛說：“可以，但只是一次啊。”

　　我伸出手臂，小心地抱住狐貍，把臉輕輕貼在它金色的茸毛上。

　　狐貍一動不動地站著，松脂一樣金黃清澈的眼睛凝視著我。蓬松的尾巴像是不耐煩地撲撲敲打著地板。

　　夢中的狐貍，才有這落日的余光一樣，悲傷溫暖的金色皮毛啊。

　　我抱著狐貍，眼淚像斷線的珍珠，噗噗落了下來。

　　窗外的月亮已經快要沉落下來了。

　　狐貍跑上山坡，回頭看了看我。

　　遠遠地傳來它的聲音：“你該走了。”

　　我拿出鏡子，想著狐貍的話。

　　夢里的東西是看不清楚的。如果你用心地看……盯住它看……它就像水銀顆粒一樣慢慢地消失了。再也不會出現。

　　我把鏡子端正地舉在面前，盯住了它。

　　最開始時，鏡面上象是蒙著一層霧氣。就像秋天早晨，浮在小溪上、樹林間的白霧。漸漸地，霧的那邊，浮現出了少女朦朧的面影，越來越熟悉，越來越清晰。

　　然而，不知為什么，我的心，也越來越沉重，好像有什么東西，再也回不來了。

　　當我看清鏡中的少女，她睜大的瞳仁里，那個小小的身影就是我的時候，身邊的一切，都發生了變化。

　　小樹林和天空、溪水都一點點淡了，消逝了。不熟悉的，更大的，幾乎望不到邊的天空在頭上慢慢伸展開來。

　　許多陌生的東西，正像退潮時的礁石一樣，慢慢地顯現出來。

　　剎那間，我想起了自己的名字，也想起了自己是誰。

　　鏡子掉在了地上，變成破碎的亮晶晶的月影，黯淡了，消失了。

　　象一個長長的夢終于醒來，我回到了我生活的地方。

　　原來，我是城市里一名尋常的少女。

　　曾經那么努力，要在夢中想起的我的名字，也是那樣普通。

　　在街上，有成千上萬象我一樣的女孩。

　　沒有人注意到，我曾經離開這里，又回來了。

　　那以后，許多年過去了。

　　如今我所在的城市，有許許多多的色彩和聲音。在許許多多人中間，我過著喧嘩的生活。

　　不知從什么時候起，我又漸漸地變得不快樂了。

　　一個人走在下著雨的空曠街道的時候。

　　滿地黃葉隨風飄舞的時候。

　　站在陽臺上凝視著萬家燈火的時候。

　　總有什么使我想起，不知在世界哪個角落里的，小小的樹林、溪水、和石屋。

　　可是，我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，通向那個曾經去寫生的山坡的路了。

　　也許，那是少年時候，哪個初秋的日子吧。

　　背上了畫夾，騎著自行車，遠遠地離開了城市，來到陌生的郊外，支起畫板寫生。

　　雖然已經是秋天了，天空一定還是很晴朗，山坡上還有軟軟的細草。

　　也許，還曾經在那個山坡上，睡了一個長長的午覺。

　　竟有那么久遠的歲月，悄悄地過去了嗎?

　　后來的后來，我成了一名風景畫家。

　　用記憶中的顏色，畫心里的樹林，溪水，和秋天。

　　常常有人問我，為什么只畫這樣憂郁的風景?我也常常問別人，從前曾經在什么地方，見過這樣的風景嗎?

　　那是因為，我心里總抱著一個念頭。

　　雖然在人海中，有千萬個“我”，也有千萬個“你”，但是，我和狐貍，一定會因為這些畫，找到對方的吧。